太阳照常升起

活色

旧文.


*超级富贵




我吃酒席的时候见到他。

 

老胡结婚,南方小调压场,一水儿旗袍裹着吴侬软语,棉花芯里透着喜。曲艺最盛的时候,北侯宝林南蒋月泉,大师坐镇,弹拨三弦,幕一拉开鞠了躬,就是表演艺术。年代里托出来的一代宗师。后来人多少学个皮毛,顺着开山人的灯塔,勉强走得四平八稳,现在台上的江南水乡,还是“蒋调”余韵,老胡也不懂,他请来弹给他爸的。

 

老胡咋呼,在台上搂着新娘尽说点屁话,感谢了姑舅辈就顺着往上推,一直到八辈祖宗还没完,隔了两桌,我瞧见胡老爷子不满意了,提了筷子想摆一道亮堂的响,老胡多少年下来的会瞧人眼色,心电感应一样掐了话茬,把台面上的事又让给了软糯的江南小调,偃旗息鼓了。

 

圆桌上煲汤转到面前,我拿了汤匙盛了一小碗,胡椒猪肚汤,散寒止痛,倒很应季,入冬时节暖胃正合适,除了汤太广式,和这婚宴不太搭调以外,没别的毛病了,远远瞧着胡老爷子一口没动的样子。

 

评弹正把唱本改编的《杜十娘》往外送——杜十娘,恨满腔,可恨终身误托薄情郎——宴厅两边起了嘈杂声音,一起一伏,我还没来得及把汤送到嘴里,桌子就被掀翻了。

 

说郎君啊,我只恨当初无主见,

原来你是假心肠一片待红妆。

 

红妆乱成一团,台上旗袍三魂还在,生生唱完了这一句。

 

我也是听完才觉出烫,随便五十度就能让一身软肉变红,这汤是刚刚在滚沸下晾过五分钟的温度,罩着一层油膜,洒过来说不定要留疤,正愣神,旁边伸过来一只手,硬拖着我往外面走,绕过几丛人以后定住了,又仔仔细细端起我手敷了冰。

 

这人低着头,也不讲话,我只好开口说谢谢。老胡远远走过来,朝着我挤眉弄眼,一个当天办喜事的被砸了场子,哪来的心情插科打诨?认识十几年我照旧看不透,阴天就没在他的世界里呆过,过境维持一分钟,之后老胡就能一脚踹走。

 

我已经把手连着冰袋抽回来了,老胡站我旁边,我凑过去问,这谁啊?你们还准备了救死扶伤的?

 

这谁?罪魁祸首啊,不是他掀桌,你能烫着吗?

 

真他妈大开眼界,我张了半天嘴,一直等到对面人两眼弯出一道新月,才缓慢回了神。这人像是山水墨色化出来的,已经做好了欲望的规训。我一个莽撞的门外汉,只能看个表相,透过皮肉要摸骨头,我是做不来的。

 

老胡后来评价只有五个字——相当有意思——你和陈立农,第一面就是画本里的戏。

 

我五脏要出血,谁能想到扮猪吃老虎,有人比我还玩得溜?哪怕存了一点苛责的脾气,混着旁边老胡的无赖和对面小陈的含混,也全数憋回肚子里了,不然人家要笑话我太认真。对于闹剧的收场,我通常能避则避,伸援手和冷处理之间,习惯性选后者。

 

陈立农打着赔罪的名义,绑架我去了四川火锅店,这家店门脸气派,挑着高处,挂了两个大红灯笼,内里风格倒是小桥流水,我把脚安置在石板上之后,全身都浸在了熟悉的红油味里,心里咯噔一下,这厮恐怕是嫌没烫够我,专门准备了鸿门宴。其实我有挺多疑问,比如,为什么你掀了人家婚宴桌?你怎么认识老胡的?为什么他没胖揍你一顿?怎么你都不留着收拾残局…………

 

因为太多了,我一时挑不出一个合适的问题丢给他——一个“熟悉”的陌生人。四条木板凳,我们坐对面,我混了油料,加了蒜泥和香醋,这个配方还是老胡传授我的,陈立农是识货的,照猫画虎调了一份一样的,当然,他最聪明的是提前打招呼,轻轻弯了眼睛问我,这样调好吃吗?在我张牙舞爪地描述了惊天美味之后,眼睛又弯得深了一点,不急不慌地讲——啊,那我也这样调一下。

 

我被烫的那块虎口肉越发红了,我悄悄掀了创可贴看的,也亏得是左手,不会影响我挑了长筷涮鸭肠的动作,二十秒之后入口的弹牙口感一定程度上熨帖了我对于留疤的恐慌和焦虑。比起这些,我每分每秒都在思考,为什么我会和罪魁祸首坐在一桌上,隔着咕咚的牛油和热气,共享一份火锅?只是因为面善吗?

 

是因为心善。陈立农不解风情,我不理解怎么会有人能在火锅中途离开坐席,但他又过分礼貌,离开和返回都要讲不好意思,我除了没关系之外,一句旁的吐槽都说不出,比如神经病之类的,幸亏没有讲,他单手拎着牛皮纸袋回来,我寒暄问他快递到了,他就慢慢嗯一声,然后暴力撕开巨大的纸袋,从里面,掏出了一个小的铝皮管状物——长得很像马应龙。

 

四条木板凳,他握着那管烫伤膏坐到了我旁边,我屁股怎么这么小,竟然占不满一条板凳?我现在是坐在了那锅滚沸的红油上,火烧火燎的,在对方的企图心出来之前,先插了一句可以令我放松的,但不知好歹的,问句。

 

“我可以自己来的……吧?”

 

陈立农敛了动作,垂下的头冒着怨气,老胡说我作为人类,身上最大的炸药就是心软,太放屁了这话讲的,我一颗柔软的心,珍而重之,就是天山雪莲我也养了,在这家热辣的火锅店,我就从雪山上挖了出来,送给了害我烫伤的坏人。

 

“啊……我手不太方便,还是你来吧”

 

我想别人的赖皮到了我这里,恐怕都行得通。我偏头看到他抿起的嘴角,又开始觉得上当,天降横祸,我的坏运气此起彼伏,被陈立农扣着掌心的温度熏了个脑壳生烟,沉沉霭霭,看什么都隔着层雾,话也听不真切。

 

这世上一定得多一些负心人才好,我脑子跳得很快,总是发散到宇宙大爆炸,此时想着情深不寿的假设,只想凉薄的人多些,棘手的事情就能少些,不必多很多陈立农这号人物,好像轻轻松松就探手触到了,一转眼又到了几步外,爱人要多受好些折磨。

 

天真和诱惑,混沌和开朗,两极并生,我总是被矛盾吸引,近乎着迷地想要一个答案,想知道这样的人累不累?

 

我这样的人累不累?

 

陈立农打了个响指,他知道我走神了,接着坐回了对面,起了一个和我有关的话头,是我之前准备的“陈立农十问”之一,怎么认识老胡的。陈立农是医生——他讲完这句,我就在腹诽了,医者仁心全到了泼了热汤又给人抹药上——我当时也没问,他是内科还是肿瘤科,权当和故事主线无关,放弃掉了。

 

其实我和老胡扯了证的老婆,不太熟,他们是闪婚,婚宴前我们约着吃了一顿东来顺,也全因为老胡老婆是北京人,我在那个局上,只留了一个印象,姑娘是个老饕,为了秋天最肥的羊肉,北上南下都要吃一顿,在这点上,我觉得她和老胡是般配的。

 

但陈立农,是老胡老婆的娘家人,他也只吃了一顿饭,闪婚夫妇拉着他用蟹八件敲了几只大闸蟹,只蟹针和长柄勺的替换就让他火冒三丈,直接丢了两只蟹腿到盆里,溅了老胡半脸的酱汁,热热闹闹的,陈立农又消了脾气,对老胡这个姨父开始有些接纳。

 

我是个爱占人便宜的,不会放着马上升辈分的机会不用。既然我和老胡同辈,小陈约莫着就是我的侄儿辈,我气粗了不少,靠着一些莫名的血缘联系,开始真正的把陈立农划为了自己人,也明白为什么老胡不敢骂他,至于婚礼上的闹剧——

 

老胡当天放话,算是囫囵完婚了。

 

完婚就是天大的事,只是下次见胡老爷子,免不了要准备些别致的小物取悦他,因为但凡数落老胡的事,都会蔓延到我们这一茬上,陈立农也知道,他提到的时候有些堂皇的表情,因为那些老老胡视作原则问题的,他不懂,既不是历史亲历者,也不是耳濡目染受过熏陶的——比如我和老胡,其实都不太懂,年代里的盛景只会在一个个世代里,被湮没。

 

出于对陈医生的信任,我应了药膏处方——一日三次涂抹,忌生冷辛辣,别碰水。

 

他是不是神经病?忌辛辣还带我吃火锅吗?这次我直接说出口了,两眼瞪得很大,气势汹汹,然后看着他懵了似的小狗眼睛,一点点熄灭了火苗。这人真的忘了,他只记得老胡说我喜欢吃火锅。

 

花架子没有,陈立农恭敬给我鞠了一躬,害我平白受了小辈行礼,我看他抑扬顿挫地道歉,简直要扑过去捏紧他的嘴巴。这人太奸诈了,总是不动声色,又不容置喙。除了处方,还附加了一条小学生的约定,等我结疤期过了,小陈会提供生冷辛辣一条龙服务。

 

我定了闹钟上药,棉棒用了两袋,日历撕掉八页,时针顺着表盘哗啦哗啦地,转到了那一天。老胡一点没变,硬是给我打了岔子,原本我要去省医门口等陈医生的行程,临时换成了大型生鲜市场购置龙虾,这俩夫妻的打牙祭,绑上老胡老婆肚子里的小孩,我吐槽的功夫都省掉,只早早预约了干爹的名额。

 

他们家门大得可怕,老胡是这么说的:“我以后的小孩,从小就能住在霍格沃兹,这是他爸爸我,胡笙,伟大先见,你说他修了几辈子的福气,投胎投这么成功?”,门铃过后开门的是陈立农,还没显怀的老胡老婆侧了半个身子,站在他身后,眼眶有点红。这种场景让我有点恍惚,老胡这家,莫非真有魔法?

 

陈立农接了那只塑料袋,两腿摆了十几下,把东西归到料理台,转身就走过来,他个子高,身量宽,罩下来的阴影,把整个我都包住了。我冲着里面摆摆手,示意道别,陈立农在门口温声细语地讲话,我站得近,听得一清二楚,他说:“别担心,过两天会好一点,况且……这是你自己选的……”

 

我总觉着这话没说完,鲠在喉咙里,但陈立农不说了,他搭着我肩膀往外走,手掌扣住一个圆弧,我走路摆动,那只手也顺着圆弧转,就好像一颗随着地球公转的小行星。

 

最后我们选了中庸的食物,小巷里藏着的日料店,我是不爱吃海鲜的,刺身的东西都不热情,只有一样,甜虾,我爱到跳脚,全城哪里的甜虾最好吃,我要分时节,新鲜度,口感,从一位排到五十位,只有在吃这一项的时候,我会力排众议,坚持己见,一定要坐到吧台,师傅捏一个,我吃一个。

 

陈立农和我并排,随手一捞开始检查我的伤口,其实我有些担心,细皮嫩肉上摆一个疤,总不大美观,他似有所感,又开始作妖,掌心扣着,单手握住我的手牵到他嘴边,“不会留疤的”,他吊着眼,在我一寸不移的眼光下,往前凑着亲了一口。

 

我要举白旗投降,逗我是所有人的乐趣,我清楚的,从和老胡认识的时候,就天天都清楚这个事实,老胡说最初是因为我脾气太好,只想看看什么时候会生气,后来呢,就琢磨这人怎么每次都上当,无论多少遍,都和雏鸟一样,脆弱又敏感。

 

这我是不认的,不会有人既脆弱又迟钝,像一朵花,不会又香又臭。

 

我没有应陈立农的调戏,反手一拍打了他的手背,力气不大,说不上是惩罚,还是另一种调情了。我们浅淡地递着话,聊毫不关联的事物,从哲学到社会进程,法案推进和医患纠纷,明星八卦和天气预报,自然又新奇。

 

在广阔无垠的聊天背景里,他就是我的知己,是我探索的边界。

 

以前这个边界是老胡,直到我们再也没有讲过话,直到我知道他的死讯。

 

他们只在葬礼通知了我,老胡老婆给他办了一个西式的,我躲在黑色龙骨的伞里,一句话也说不出来,这像是一起突然而至的疑案,我似乎除了接受信息之外,还要做些别的,怀疑真实性,质疑每一个关口的原因,我甚至连死因是什么,都要在老胡的信纸里,才能知道。

 

我小一点的时候,总是怕前一秒还晴着的天突然打雷,后来长大不怕了,就担心那些反复无常的情绪,生活太平顺了,我连变故是什么,还没来得及搞清楚。

 

陈立农拉着我坐进一家小店里,他推开木门的时候,里面热气熏得我往前一趔趄,险些栽倒,我哭得脱力,当下一点转折都要耗费脑中的氧气,是我全身最稀缺的物资,陈立农往我手里塞了一杯大麦茶,之所以知道是什么,是因为他一刻不停地讲话。

 

“这是大麦茶,你拿着喝一点,不喝也可以,就握着暖手,如果凉了你和我说,算了……我到时候会摸,你握着就好”

 

我不太确定,为什么是他陪着我?最后竟然,我和老胡之间最大的纽带,成了陈立农。

 

但陈立农知道,他什么都知道,他从头开始给我讲,一点点地让我融会贯通这场戏。老胡癌症晚期,查出来的时候医生说三个月,最后又多活了三个月,是整半年。这半年间,我们见面的时间总和,大约是一周。

 

老胡闪婚我权当心血来潮,他做多离奇的事都不离奇,只是平康杜十娘,不知道是不是老胡妻子预见的未来——

 

说郎君啊,我只恨当初无主见,

原来你是假心肠一片待红妆。

 

不是的,不是的。一纸契约又怎么谈心肠好坏呢?合作共赢又怎么谈郎情妾意呢?陈立农笑她小姨傻,藏了一点点真心进去,非是到了老胡生命的末程。

 

好些年前老胡就说要存了精 子库,要维持着一代国家栋梁的优质基因。我觉得他只是预防自己吃到满脑肥肠的那天,只是后来也一直没有中年相,意气风发,倜傥又浪漫,形销骨立的时候决计不让人看到,我连在他墓碑前骂他丑的资格也没有。

 

家教严格,矜持体面,老胡上有老,下有小,自己却永远年轻了。

 

我去看的时候,胡老爷子洇着墨,笔劲苍穹,唯落笔颤了两分。

——红妆乱成一团,台上旗袍三魂还在,生生唱完了这一句。

 

陈立农又推了一碗乌冬面过来,这次是我自己认出来的,泪珠掉完之后,眼睛涩得痛,热气飘啊飘的,我终于长吁了一口气。

 

雾蒙蒙的,我挑起筷子,把面往嘴里送,陈立农在对面又慢慢张口,轻声细语地——

 

“要不,以后我都陪着你,难过都好熬一点”

 


 

末尾送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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